雪花紛飛,落在地面,卻原來是甜甜圈上的糖霜,糖霜吹開,又幻化成緬因的雪景。兩片冰川相撞,鏡頭推近,卻是一杯威士忌裡的浮冰。酒杯挪開,水滴在紙巾上湮開一個微弱的笑臉。無論婚姻的齟齬、老年的孤獨,以及人生的悲涼,都可能與這種認知的倒置有關。
在HBO的迷你影集《愛,當下》(Olive Kitteridge)裡,奧麗芙的故事是從她的自殺開始的。在緬因州的森林裡,她鋪開一張羊毛毯子,打開收音機,面無表情的往獵槍裡裝上一顆子彈。青灰的天,高大蕭瑟的白楊樹,象徵一個女人在老年的孤獨、悲傷和絕望。
然後,故事回到25年前,她蓬頭垢面的在煮咖啡,丈夫送她一盒心形巧克力,祝她情人節快樂。
「你也是,亨利,」她回答。聲音機械冰冷,眼神迴避,也沒有接下那盒巧克力。
在原著小說裡,奧麗芙的故事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只不過是從她的丈夫亨利的視角展開。亨利在小鎮經營藥局,有一天店員突然死了,他新招了一個年輕甜美的姑娘,並對她產生了含蓄模糊的愛慕。然後,他一點點看著她從一個幸福的小妻子變成悲戚的寡婦,又看著她嫁給另一個粗魯的年輕人。
奧麗芙對丈夫的精神出軌洞若觀燭,卻只冷眼旁觀,實在忍不住了才出口訥諷幾句,因為她自己也在出軌。他們的婚姻彷彿是由無數尷尬、惱人的細節構成:丟在垃圾桶裡的情人節賀卡、心不在焉的生日晚餐、花圃裡被破壞的鬱金香、突如其來的腹瀉……然後這些小事慢慢變成了大事:出軌的徵兆、精神疾患的預警、愛的失去、差點讓他們送命的劫案。但是,隨著時間的過去,這些大事又漸漸變回了小事,在25年的歲月裡褪成背景裡淡淡的污痕,不再痛徹心扉,但也無法抹去。
對小說作者伊麗莎白·斯特勞斯而言,奧麗芙的故事是從她的兒子克里斯托弗的婚禮開始的。她無意中聽到媳婦蘇珊娜跟人說,克里斯多福如何在母親可怕的陰影下長大。
奧麗芙坐在這對新婚夫婦的臥室裡,心想出去對她說,「聽著,蘇醫師,在我身體深處有樣東西,有時會像烏賊頭一樣膨脹,把墨汁噴遍我的全身。我不想那樣,所以請幫幫我,我愛我的兒子。」
但結果,她偷走了媳婦的一個胸罩和一隻鞋子,丟到了垃圾桶裡。
自從寫了這則小短篇之後,伊莉莎白·史特勞斯就決定要寫一系列關於奧麗芙的故事,但是她是一個過於強烈的角色,讀者可能無法忍受她太久。
所以,無論小說,還是電視劇,不斷轉移的時空與視角都是為了舒緩觀眾面對這個女人時過於繃緊的神經。
奧麗芙是一個非常有原型意味的角色。每個人的現實生活中可能都有這麼一個長輩,或是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帶了一點點她的特質。她自私、冷酷、暴戾,但又有溫暖、慈悲的一面。
她有一雙洞穿世事的慧眼,但卻不總是看清自己生活的變化,甚至拒絕承認擺在眼前的事實。她隨觸即發的暴躁情緒就像釋放到空氣中的毒藥,給她的丈夫和兒子留下了深深的創傷,卻又再自然不過的向絕境中的人們伸出援手—想自殺的憂鬱青年,患有厭食症的年輕女孩,喪妻後生無可戀的鰥夫。
電視劇一共就4集,其中第2集最為精彩,故事圍繞著一場盛大的婚禮展開,從一個意圖自殺的年輕人的視角巧妙的聚合了小說中的眾多情節與人物。
表面上,婚禮的每個場景都華美而歡愉,但內裡卻處處是痛苦的暗流湧動。從主人到賓客,每個人的生活彷彿都有一個巨大的空洞無法填滿。每個人都孤獨而絕望,渴望更大的幸福,卻只能退而求其次,接受生命所能給予的任何一點小安慰。
即使春風得意的一對新婚夫婦,奧麗芙也已經幫我們預言了他們未來分道揚鑣的命運。
無論奧麗芙、亨利,還是作者本人,面對千瘡百孔的人生,無處可遁的尷尬與齟齬,人艱不拆彷彿成了最後的底線與慈悲。奧麗芙去紐約探望兒子,最後不歡而散,獨自負氣回家,在機場過安檢時卻死活不肯脫鞋,原因只是她不願別人看到她的一隻腳穿著破了的絲襪。這條破了的絲襪,也許全世界都沒人在乎,包括她兒子,在她而言卻是人生的底線。
作者伊莉莎白出生於美國緬因州的波特蘭,從小在海邊小鎮長大。「在外人看來,緬因是個漂亮的地方,有錢人把孩子送到這裡露營,或者在海邊買下度假別墅。但我知道那是一個充滿了絕望、孤獨和漫長冬天的地方。」
「別人都在一群孩子中間長大,我卻是在一群老人中長大。我家就在一條髒兮兮的馬路邊上,附近的每一戶人家都跟我多少有點親戚關係,他們都很老,我的姑姑波莉整天坐在那裡看肥皂劇,看到我進來就沖我吐舌頭。沿著那條路走過去,我總能聽到一些老人在那裡自己哀嘆為什麼不能早點死掉。 」
橫掃艾美獎之後,《紐約時報》採訪奧麗芙的飾演者法蘭西絲麥克道曼
(Frances McDormand),她對該劇的投入極大,不僅出演主角,而且親自購買了劇本版權,她說這部劇是她對一個「對年輕有著變態迷戀的社會」的反擊。
「沒有人願意做一個成年人。成年不是一個目標,也不再被視為是恩賜。無論是衣著、外貌還是態度,沒有人想誠實的活到45歲以後,每個人都穿的像個十幾歲的人,每個人都染頭髮,每個人都想有一張光滑的臉。」
也許,這部電視劇想告訴我們的是,無論婚姻的齟齬、老年的孤獨,以及人生的悲涼,都可能與這種認知的倒置有關。就像在劇中,奧麗芙冷眼看著小鎮、緬因、以及整個世界的變化,卻始終沒能看清自己,她眼中的自己與別人眼中的她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人生常常是這樣,到明白時,已經太晚。